一、幾則早年行跡的考訂

關于黎雄才先生的出生年月，本來似乎是沒有疑義的，因為我們能夠見到的幾乎所有關于黎氏的出版物，包括他健在時候刊印的各種個人畫冊，以及其去世之后所出版的各種畫集、研究文集、紀念文集等等，都明確無疑地記述其生于1910年。筆者最近接觸到的一些關涉黎氏的文書檔案，似乎也是這一說法的鐵證，如現存廣州美術學院編號為“G1·81-8號卷”的檔案中，有一份標明“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辦公室制”的《學位研究生指導教師簡況表》，表中黎雄才“出生年月”一欄填寫的便是“一九一○年五月”；在編號為“I2·4-4號卷”的檔案中，也有一份1992年日本友人因邀請黎雄才夫婦等人赴日觀光而呈交日本外務大臣的《入國理由書》，更是清楚地注明黎氏生于1910年5月15日。（圖1）顯然，“1910年5月15日”是黎氏有效身份證件上所填寫的法定出生年月。如此“確鑿無疑”的問題，本來也無需追問下去，因為在當今的中國，由于種種原因，“法定出生年月”（姑且如此稱呼）與實際出生年月不相符合的現象頗為普遍。然而，黎雄才出生年月所存在的疑問，已經在事實上令到以往對黎雄才生平事跡的描述包括他在何種背景之下進入春睡畫院學習、在春睡畫院學習的起止時間等重要生平行跡出現了偏差，這種偏差一方面已經造成了現存黎氏早年繪畫作品創作年代判定的混亂，另一方面，也已經對我們了解、研究黎氏的藝術歷程造成了相當的障礙。因此，筆者認為有必要在此費些筆墨，先對這一大家認為的“信史”略作考辨。

圖1

雖然幾乎所有關于黎雄才的簡歷、傳記以及各類文書檔案，都記述黎氏生于1910年，但容庚在其《頌齋書畫小記》中的《黎雄才小傳》結尾處卻有不太為人注意的聊聊數言：“一九一三年五月生?！?lt;1>這是筆者目前所能見到的唯一例外。治學精嚴的容庚先生與黎氏過從甚密，他作黎雄才傳記的時候，對于黎氏出生年月的記述并不從眾而是另定為1913年。筆者認為這并非一時的妄筆。本文后面的論述，可以佐證容氏這一說法。

為了論述上的方便，我們在這里先將能夠見到的黎雄才進入春睡畫院之前有紀年的畫作以編年的形式排列出來（表一）：

表一

就目前所能掌握的資料，對于黎雄才早年畫作創作年代的判定，主要依據有二種：1、原始題識；2、作者的追記。顯然，原始題識是最為重要的，是我們作事實判斷最主要的依據；而作者的追記，因年代久遠，或有誤記之處，可作為輔助依據。

圖2

圖3

上表黎氏早年畫作中，在原始題識上兼有明確紀年和歲數記述的作品只有《仿米家山水》這一件，該畫的題識是：““乙丑春日，端州十三齡雄才意”。（圖2）按，在此畫中，“乙丑”是指1925年，依照舊俗虛歲的習慣算法，可以推算出黎雄才生于1913年。與此說相印證的輔助依據還有一些，如黎雄才在《山月隨人過野橋》（圖3）的補題：“一九八九年四月，端州羅君從家鄉來穗，攜余癸亥年所作之小品，云是余童年十一齡寫贈其父之師黃彥卿所藏，求余易以近作。惜畫中無年月而有署款，因補題識之。雄才?！痹谠擃}識中，黎雄才也是明確無疑地記述“癸亥”（1923）的時候他是十一歲，依此推算，也可獲得黎雄才生于1913年的結論。另外，黎雄才生前的助手黎鎮東先生曾經告訴筆者，說不止一次聽黎雄才說自己屬牛，而1913年正是農歷“癸丑”——“牛”年（1910年則為庚戌狗年）。這一說法也可以作為黎雄才實際出生年份為1913年的輔助證據。黎氏實際出生于1913年的結論，將會在下面對他另外幾則早年行跡的考訂中，得到進一步的支持。

通常認為，黎雄才1927年由高劍父招至春睡畫院住宿，從高氏學習繪畫，至1932年赴日本留學，黎氏在春睡畫院呆了長達五年的時間。這一幾為公認的“信史”，與黎氏遺存早期作品風格特征以及其他歷史材料多有矛盾之處。而當黎雄才的真實出生年份——“1913年”——獲得確證之后，對于黎雄才進入春睡畫院的確切時間，也就有了重新厘定的必要，而這方面的重新厘定，顯然有助于正確認識黎氏各時期繪畫風格演變脈絡，對于之前的研究者由于基本史實的混淆不清而造成的疑惑，以及由此得出的必然錯誤的結論，也有矯正的作用，而前面所說的早期作品風格特征與歷史材料之間的矛盾，也獲得了趨于合理的解釋。

筆者所能見到的各種附有黎雄才藝術年表的畫集，對于黎雄才進入春睡畫院跟隨高劍父學習繪畫的時間，絕大多數都沿用上面這一所謂的“信史”。如《黎雄才畫集》<2>后附《年表》：“1927年，由高劍父召至廣州春睡畫院住宿，從其學習繪事?！?932年，由高劍父資助往日本留學?！庇秩纭独栊鄄偶o念畫集》<3>后附《黎雄才先生年表》：“1927年，正式進入廣州春睡畫院。跟從高劍父學習繪事。獲免膳宿費、學雜費。……1932年，由高劍父資助前往日本留學?！敝T家關于黎氏的研究文章對此也相沿不辨，如“十六歲時，適逢高崙（劍父）先生游鼎湖經肇慶，見所摹清代花鳥十二屏巨幅，即承激賞收為門下。此為一九二六年間事。后一年，經劍父先生召至廣州，住春睡畫院深造生活費用由高氏補助”<4>；又如“當1926年高劍父游鼎湖途徑肇慶時，見到黎氏所臨清代花鳥十二巨幅，大為贊賞，決定收入門下……自1927年進入春睡畫院，到1932年高劍父資助他留學日本，這五年時間在黎雄才漫長的藝術生涯中，特別是在藝術道路的選擇上，起著關鍵性的作用?！?lt;5>前面為了論述的直觀和方便起見，已經列有一表（表一），創作時間至于1930年之前。在這里，我們繼續遵照時間的先后順序，將能夠見到的黎氏有明確紀年的早年作品排列出來，時間從1930年到1932年黎氏東渡日本留學之前（表二）：

表二

圖4

從表一和表二所列畫作我們可知，只有到了1930年的時候，才出現了黎雄才畫于春睡畫院并且受到其師高劍父先生繪畫風格影響的作品，如墨筆設色寫生《睡蓮》的題識是“一九三零年于春睡別墅時速寫”；又如署款“民國十九年（1930）三月，雄才畫”的《懸崖杜鵑》（圖4），其山石畫法已近其師高氏。

圖5

圖6

以上所舉作于1930年的兩件作品，是現存能夠證明黎雄才已經到了春睡畫院學習的最早證據。而在此之前有明確紀年的作于1928年的《山水四屏》（圖5），其繪畫技法風格以及畫面所描繪的內容，則是與他更早時候的畫作相一致的深山高士一類傳統題材，而題識詩文也都是隱逸一路，所鈐印章印文則為“草草不工”等。我們無法想象，這會是進入以“藝術革命”為職志的高劍父的春睡畫院之后所作。而且，在該《山水四屏》中的其中一屏，雖然題字多有殘缺，但最后三字則是清晰可辨的“于端州”，這也可以作為其時黎氏尚未入春睡畫院的有力證據。<6>而另一作于1929年的《松竹交疏圖》（圖6），也是他一貫的臨仿易君山的作品。<7>如果說這是作于黎雄才進入美術革命大本營春睡畫院學習之后的作品，顯然也是無法令人信服的。<8>另外，從表一和表二我們可以發現，黎雄才1930年以前的作品，均是以干支方式紀年，而從1930年開始，則改用民元或公元紀年。<9>這一改變傳統紀年方式的特殊時間點，也無法不讓人有黎氏在某種特定時間因了某種緣故，而從思想到形式上都棄舊就新脫胎換骨的遐想。

摘自《黎雄才和他的山水畫世界》

標注：

<1>容庚：《頌齋書畫小記》（稿本，下冊）第998頁，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0年4月。

<2>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1985年5月。

<3>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2年12月。

<4>王貴忱：《<黎雄才畫集>序》，《黎雄才畫集》，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1985年5月。

<5>于風：《大師的足跡──黎雄才教授逝世一周年祭》，嶺南畫派紀念館編：《黎雄才先生紀念文集》，第1-2頁。?？冢汉Ｄ铣霭嫔?，2002年12月。

<6>黎雄才《山水四屏》題識：“石壁層巒千仞高，半空飛瀑響云璈。有人獨坐平岡上，閑聽松風落翠濤。戊辰春日，黎雄才畫?！庇?，“斜陽疏雨千峰外，山色蒼茫萬木中。古端雄才寫。”又，“蕭蕭木葉下，萬籟涵虛清。匡廬展書讀，遙對秋山明。浩歌出金石，和此潺湲聲。置身畫圖間，相顧渾忘形。雄才?！庇郑啊黠L得自由。今日……悔封侯……于端州?！保ㄔ擃}識部分字句漫漶不清）

<7>該畫題識：“交疏松竹闃無人，寂寞空山澹宕春。一片靜掝誰領取，白云常與小亭新。仿君山意以為禮堂老先生雅正之。古端黎雄才寫，時年十七?！?/p>

<8>方人定的遺孀楊蔭芳也曾說：“他（方人定）和高劍父相處數年后，他認為高劍父只想傳衣缽。畫法一定要學他的，學得似，他就高興，另眼相看，學得不像，就對你敷衍了事。”《楊蔭芳女士答問錄》，黃大德編：《黃般若美術文集》第188頁，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97年。又，從“表二”所列作品可知，黎雄才1931年的作品，大多為模仿高劍父之作。

<9>有一臨摹作品例外：“宋徽宗御筆真跡。壬申端午后二日，雄才摹。”

摘自：榮寶齋在線網   作者: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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