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大家黎澤泰
2020-05-01 08:29:00 來源:黎志宙 審核:黎士賢 打印 轉發 字號:T
《望山學刊》第一輯書影
|要張湘幟取高名|——黎澤泰書法篆刻及影響簡述
文/匡正
引 言
近代湖湘印學,自何紹基搜羅金石整理印譜,漸開一脈而成一種風氣。晚清民國以降,湘域篆刻較有影響者有符子琴、丁可鈞、齊白石、黎承禮、黎松庵、馮臼、彭漢懷、楊鈞、雷悅、唐醉石、黎澤泰、黃鐵庵、袁公亮、曾紹杰、謝梅奴、楊得云、羅叔子、李立諸家。諸家之中,出湘以齊白石、唐醉石、曾紹杰為代表,在湘則以彭漢懷、雷悅、黎澤泰、謝梅奴、李立為代表。在湘諸家中,無論家世、功力、學養及影響,堪稱大宗者,首推黎澤泰先生。
筆者自十六歲初訪石屋李立翁,先生以我好學而見示秘藏齊白石畫作及信札冊頁,均見署款戩齋的題簽及跋語,乃詢立翁:戩齋者誰?翁告:『戩齋乃湖湘印壇前輩黎澤泰爾穀先生?!淮蠹s從那時起,我便知道湖湘印壇之中,除卻齊白石,還有一個黎澤泰。近年留心湖湘印學相關史料,前后搜集黎澤泰先生資料歷一年之久,接觸到先生大量書法作品、篆刻原石、印譜及相關文獻,多是此前所未公佈者,我才更清晰地看到先生的整體水準和不凡影響,也由此窺見湖湘印學傳承的正宗脈絡。于是借《望山學刊》第一輯,專題介紹黎澤泰,以豐富黎氏研究。
黎澤泰先生小影
一、家門世交 相與提攜
黎澤泰(1898-1978),字爾穀,號戩齋,晚號東池主者,別署鉛華未落庵,湖南湘潭人。早年參加國民黨,1926年任湖南省長趙恒惕文職秘書,后參加北伐,任國民革命軍第三十五軍中校秘書,一九四二年調浙江任國民革命軍三十二軍機要室少將主任。建國后,任湖南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副主任、湖南省人民政府參事。其父黎承禮(1868-1929),字薇蓀,號鯨庵,別署鳧衣。光緒二十年進士,入翰林院,曾任四川唐昌知縣,后任湖南高等學堂(今湖南大學)學監(即校長)。工詩文,善書,精篆刻,有印譜《補硯齋印稿》存世。祖父黎培敬(1826-1882),字開固,號簡堂。咸豐二年進士,入翰林院,歷任貴州、江蘇巡撫。工書。黎氏一族為地方望族,據考,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發掘的馬王堆二號漢墓墓主軑侯利倉,即是黎氏先祖?!稘h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記載:『軑侯黎朱蒼,以長沙相于孝惠二年封侯。』黎澤泰亦刊有自用印『漢軑侯裔』以記,可見黎氏一脈延綿千年,人丁興旺,代有名人。
上:黎澤泰與原配翁湘荃
下:黎澤泰與繼配黃雨桂
黎澤泰在《戩齋自製印譜》序言中談到:『我嗜刻印始于童丱時,及移家長沙,為研治印學曾組成東池印社,編發社刊多期……』,又言:『余童丱趨庭,初治印學,嘗輯先代篆石及醴陵文氏所影丁黃印譜,日以摩挲,后得觀趙悲庵、黃牧甫所作印更心追手摹,始悟造詣精深之難?!还P者目前所見黎澤泰十七歲所刻印章,刀法取自丁黃,饒有可觀,可見其刻印之早,淵源有自。
黎澤泰書學脈絡,據其晚年弟子胡壯謙先生言:『先師曾說自幼學書,初臨趙子昂,因常被長輩斥責,之后在姨丈譚延闓指點下,研習顏真卿《麻姑仙壇記》,又廣泛臨摹漢碑作為日課,每日讀書寫字不曾間斷,而書法字課,每日不下幾百字?!挥纱丝芍?,黎氏書法在少年時期即打下堅實基礎,書法篆刻齊頭并進。
黎澤泰幼承庭訓,與其父黎承禮的直接影響和督促有關。其曾叔祖父黎吉云、祖父黎培敬與何紹基過從甚密,可見黎氏一門文風昌盛。宣統二年(1910),黎承禮出任湖南高等學堂學監,筑廬聽葉庵于岳麓山下,常召集友人王闓運、譚延闓兄弟、徐崇立兄弟、楊度兄弟、王仲言、馬宗霍等相聚,當時黎澤泰十二歲,隨父雅集,耳濡目染,自是常事。
在黎氏家學中,除卻本族影響,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其父輩與齊白石的早年交往。齊白石多次提及自己初學篆刻從黎承禮處得到丁黃印譜影本的情景,曾有詩云:『誰云春夢了無痕,印見丁黃始入門』,即表達了自己初學篆刻得入門徑的喜悅之情。
黎承禮《補硯齋印稿》原鈐本
黎澤泰家藏《龍泓山人印譜》
黎澤泰亦有《記白石翁》一文云:家大人(黎承禮)自蜀檢寄西泠六家中之丁龍泓、黃小松兩派印影與翁摹之,翁刀法因素嫻操運,特為矯健,非尋常人能所企及……翁之刻印,自胎息黎氏, 從丁黃正軌脫出。初主疏密,后私淑趙撝叔,猶有奇氣,晚則軼乎規矩之外。
黎承禮胞弟黎承福(蜨庵)、族叔黎松庵與齊白石亦兼師友,互相切磋篆刻,交誼甚深,可見黎氏一族在篆刻上幫助和啟發了齊白石。齊白石在自述中還曾說到:『黎薇蓀的兒子戩齋(黎澤泰),交給我丁龍泓、黃小松兩家的印譜,說是他父親寄回來給我的?!唬ù颂幰札R白石自述,但黎承禮在四川寄回印譜時,黎澤泰尚年幼,或許齊白石記憶有誤,但由此可見其與黎家關係之親近。)
齊白石自述中還講到,六十歲『回到家鄉住了幾天,我到長沙已是四月初夏之時,那時尚有舊友胡石庵、黎戩齋等人,我給他們作畫刻印,盤桓了十來天就回到了北京』。齊白石六十歲那年,正是黎澤泰創辦東池印社之時,齊白石在長沙為黎澤泰刻了『剛克齋印』和『戩元居士』兩方印,并為他邀請了一些朋友加入印社,以壯聲勢。黎澤泰晚年曾補刻『剛克齋』一印,邊款云,『少時塾課作文,先君為取此齋名,白石翁為刊印已失,今補刊之』。齊白石的直接參與和支持,給了黎澤泰莫大的鼓勵。
黎澤泰的青年時代,還得到了姨丈譚延闓兄弟的幫助,其晚年曾在自述中談道:一九一九年,譚延闓率軍驅逐張敬堯,駐節湖南永州、郴州。余時在湘潭茶園鋪故居,譚寄印屬刻,書箑相酬,箑上題款云:『爾穀姻世先生與余刻印,至多而工,寫此為報,然不如印之精也。』譚澤闓謝余刻印函札云:『承刻印,何其神速,鎔冶趙黃,不忘家法?!灰痪潘末柲甏?,黎澤泰曾寓居上海,幫助譚澤闓整理家藏字畫,時間長達三年之久,眼界之開拓,可想而知。
二、印開東池 幟張湖湘
清季以來,小學、樸學興起,金石學與印學大約也是這種學術氛圍的延伸。印學社團漸多,印譜製作成風,這大大推動了印學的發展和篆刻的繁榮。自清光緒三十年(1904)西泠印社創立于孤山,李叔同和經亨頤創立樂石社(1914),粵派印人在廣州創立濠上印學社(1918),易大廠在北京發起成立冰社(1921),各地社團亦隨之云起。湖湘大地,最早且最有影響的印學社團,首推東池印社(1924)。創立者正是時年二十六歲的黎澤泰。東池印社創辦之初,即邀得黃賓虹、齊白石、郭焯瑩、易均室、唐醉石、鄧爾雅、徐楨立等共同參與??梢姡瑒撋缰?,黎澤泰就具有了相對寬廣的學術胸懷。郭嵩燾之子郭焯瑩起草的《東池印社緣起》一文中曾說:『東池印社者,湘潭黎君爾穀與朋齒研治印學之所也。分別部居,發目凡六。一曰考篆,究形聲之流變,正偏旁之離合,去彼偽體,標舉正宗。一曰藏印,稽秦漢之製作,規文何之精能,取法古先,矜式晚近。一曰鑒定,程藝術之高下,發從違之中矢,力成絕學,意在名家。一曰鐫刻,當奏刀之砉爾,儼游刃之有馀,斧鑿無痕,金石振響。一曰選石,別質性之剛柔,嚴體式之雅俗,足供清賞,藉暢幽情。一曰製泥,如飛絮之搏風,驚明珠之照澤,有助逸興,取新世觀。而且互證參稽,不以一得自隘??谥v指授,不以專長獨私。拾未谷之遺文,振吾丘之墜業。人競纂為社集,日課積為印刊。雖曰游藝,實資博通。自繆篆就湮,俗說爭鬨。大雅不作,古學中衰。爾穀承名父之教,煥文苑之傳,懸知聲應氣求,彌宏多助之益。聊與挈綱發目,粗明歸趣之存云爾。”印社以砥礪學術為理念,以研究金石為目標,加以黎氏家族和世交的學術影響,能在全國范圍內邀請一流的社員就并不奇怪了。
《 東池社刊 》三集書影
創辦東池印社,成為黎澤泰青年時期最重要的歷練,由此,黎澤泰不僅擴寬了自己的學術視野,也獲得了更多的學術資源,為之后的自我藝術提昇儲備了養料。從創始社員地域分佈可見,不分南北,無問西東。印學研治,側重傳承,而非僅限于技藝本身。這種開放格局和學術視野,于今仍具啟發意義。
東池印社雖因戰亂中途停辦,但連出三輯的《東池社刊》,在印學史上卻占據重要地位。《東池社刊》是目前印學界公認的國內最早的印社刊物。社刊中設立的印輯、文選、詩選、遺著、雜撰等欄目體現的學術框架,開一時風氣。印輯中曾發表過陳介祺、郭嵩燾所藏古銅印和趙次閑、黃牧甫、齊白石的篆刻原拓,文選刊有李陽冰《論篆》、呂世宜《嘯云鐵筆序》、黃賓虹《濱虹藏印記》等,詩選刊錄何紹基《舟中無事出手鐫印觀之》等?!稏|池社刊》立足湖南,面向全國,廣泛整合學術資源,在當時影響頗大。
馬國權《近代印人傳》載:『《東池社刊》行世不久,即因種種原因難以為繼而停辦。但究竟為當時國內研究篆刻唯一刊物,得到篆刻界人士重視,收集到秦漢古印及未刊之論印詩文,及名家印章。此時白石仍客居北京,他作為贊助人,并以其影響力積極邀得朋好支持。其后澤泰精研藝技,日臻成熟,不負眾望,為金石界刮目相看,研究印學者在總結湖湘二百年篆刻史中稱:何紹基、齊白石、黎澤泰可謂二百年湖南印學發展的三大主線?!?/p>
東池印社的創辦和社刊的刊行,使湖湘印壇獲得了全國性注視。值得一提的是,創社之初,取名東池,或意欲別于西泠,而張湖湘旗幟。更為可貴的是,這樣一種嚴謹、包容、自尊的學術風氣逐漸形成,為未來湖南印學的發展和繁榮開創了先聲。
譚延闿致譚淑信札,其中談到請黎澤泰刻印之事
三、諸藝兼修 學人風范
黎澤泰書印兼修,亦涉文史,屬于傳統型文人書法篆刻家。諸藝之中,以書印自成一格且成就最大。黎氏書法,諸體皆精,尤以篆隸及小行書名重于世。其篆取法金文、石鼓並參以清人筆意,以勁健而見古澀。其隸遠紹漢碑諸家,多以張遷筆意作字,近取道州,婉轉而生拙。行草遠追魏晉正脈,近參大小歐書,糅以北碑筆意,文秀而不失樸厚。黎澤泰文書俱美,晚年常為同道所藏作跋署簽。如為李立秘藏《二金蝶堂、缶廬、三百石印齋印譜》所題簽條跋語,精美無比。
譚澤闓為黎澤泰浙行印譜題簽并贈詩,其中高度評價黎澤泰的篆刻。
左:鄧爾雅為黎澤泰刻『爾谷』印
中:彭漢懷為黎澤泰刻『半山亭長』印
右:齊白石為黎澤泰刻『戩元居士』與『剛克齋印』印
黎氏篆刻,初學丁黃,參會浙派諸家,而后專研趙悲庵、黃穆甫而大入其室,之后追索秦漢,復歸高古。所作印章,佈篆謹嚴高古,氣度雍容平和。參會文字之學,頗有心得。如自用印『戩齋』,邊款云:『漢鑄印有用篆籀與彝器文字相似者』。亦常有論印釋古句,如自用印『虞戈』,邊款云:『虞世南戈法與吾齋名闇合,刻虞戈二字以記墨緣?!凰踢吙睿鍎潘?,筆筆到位,殊為可觀。
黎氏詩文,在古人法脈之緒,一派文人風儀。中歲曾以詩名,入南社湘集。其在自述中曾言:『抗戰時避戰浙東,曾與詩人李叔子浪游,以談藝為樂?!挥终f:『七十年代中,當代詞宗夏承燾避地震來長沙,乞余刻名章,題詩相贈?!慌c夏承燾、吳丈蜀的詩文交往一直延續到黎澤泰晚年,足見其金石交游詩文唱和之廣。偶為繪事,多以紅梅自娛,曾刻『喜神』二字,專鈐其上。雖無畫家之工,但文人氣質仍可尋見。
左:夏承燾贈黎澤泰詞選
右:彭漢懷題黎澤泰印譜扉頁
黎氏書印作品中,所見到的文人心態和學者風范,既一絲不茍又端莊合度。其書介于文人字與書家字之間,建國前后曾為長沙諸多重要地方題寫招牌,如『九如里』『凱旋門』『麓山寺碑』等,所書既雄且雅。七十年代曾受邀作為湖南唯一作者,參加在日本舉行的中國書法展。又受沙孟海先生之邀,赴西泠印社進行交流,一時譽滿三湘。其書印較同時代喬大壯、鄧爾雅、李尹桑、馮康侯、容庚、商承祚,實有過之而無不及。
黎澤泰致錢君匋信札
錢君匋先生弟子、著名篆刻家徐正濂在整理錢氏信件時,找到七十年代黎澤泰寫給錢君匋的信,說到:『這么一位篆刻前輩,望門世族,當時的地位應該不在齊白石、鄧爾雅、唐醉石之下,所以,黎在信中視齊白石、王福廠、唐醉石為平輩,直呼其名,連姓都不用。而故去不過三十年,現在卻已經很少篆刻作者知道他的存在了。以今日所見黎澤泰之作品,應該充分肯定其精湛,絕非欺世盜名之徒可比擬。而不足者徘徊于趙之謙、黃牧甫之間,似缺乏如齊白石般鮮明獨特之個性!沒有個性也可以因地位因名望因背景因炒作見重于一時,然而畢竟捱不過歷史的淘漉。當歷史的長河沖刷去一切地位、名望、背景、炒作之后,唯一起評判作用的就只有作品了。因為此,歷史記下了齊白石,記下了鄧爾雅、王福廠、唐醉石,卻似乎遺忘了黎澤泰。幸虧有馬國權先生寫了《近代印人傳》,才留下黎先生一縷煙云。筆者因之生感慨矣。在一個奇特的並不以其人藝術水平決定藝術職位,然而卻又以職位判斷其人藝術水平的時期,審視黎澤泰個案或許更有其意義。我想,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我們不必因為個別或有的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而輕易懷疑歷史的公正。歷史的評判最后總是公正的,只是需要耐心,需要時間?!恍煺ハ壬陌凑Z,足可以旁證黎氏在印壇所應有的地位。
新中國成立后,黎澤泰供職于湖南省文物管理委員會,曾負責搜集整理湖南地方文物。又主持搜集齊白石印章七十余方,其中主要為譚延闿、夏壽田、歐陽銘三家舊藏,集拓裝訂成《寄萍堂篆刻拓存》一冊,并作長跋題記,該譜現藏湖南省博物館。后主持整理湖南省博物館館藏何紹基舊藏古印逾四百方,編定《古印拓存》計八冊,現藏湖南省博物館。又整理徐楨立舊藏何紹基《頤素齋印譜》,現藏西泠印社。同時還將家藏部分字畫捐贈給湖南省博物館和圖書館。十年浩劫,雖受沖擊,仍保有舊式文人風骨,潛心藝術。晚年名重三湘,后學袁公亮、周昭怡、黃鐵庵、楊應修、史穆、王啟初、李立、胡慰曾、黃蘇民常來請益,他們之后也都成為湖湘藝壇的重要人物,可見黎氏影響之厚。
近二百年來,湖南印學自何紹基搜集金石集存印譜而開風氣之先。何氏書法諸體兼融,風范為之一新,為有清以來之第一人。齊白石開宗立派,篆刻獨領風騷,自立于皖浙之外而有湘派。黎澤泰諸藝兼通,少開東池,張幟湖湘,承前啟后,堪稱一代大家。
在《望山學刊》編撰過程中,筆者有幸得到黎氏后人及學生大力支持,見示黎氏遺作及文獻,如此公德,更當廣佈。
譚澤闿贈黎氏詩云:『能將妙藝傳家學,天性童年見少成。轉益多師融各派,要張湘幟取高名?!话倌昵跋嫒吮ж?,百年后湘中學人焉能無感,惟祈識者能有共鳴!
己亥秋初稿於南嶽福嚴寺仲冬定稿於香港
(作者係《望山學刊》主編,長沙市書法家協會副秘書長
|黎澤泰先生小傳|
文/胡壯謙
黎澤泰(1898年11月9日~1978年2月18日),漢軑侯裔,黎培敬孫,黎承禮第三子。乳名阿宜,字爾穀,號戩齋,晚號星廎老人。湘潭茶園鋪人,有子三女四,湘中金石書法家中之翹楚也。先師爾穀生于四川崇甯縣桂湖。1900年,鯨庵由四川辭官攜子阿宜歸湘潭。先師自幼從父學習金石書法和詩文經史,于經史子集,無不精研,楷法熔魯公小歐于一體,旁及草篆隸魏,無不具大家風范,尤精金石。
父黎承禮,號鯨庵,別署鳧衣。清光緒年進士。書宗米芾,并擅草隸。治印師丁敬、黃易,后亦挹趙之謙之姿致,復上追秦漢,旁及三公、天發,熔冶一爐。祖父黎培敬,清咸豐年進士,歷任國史館纂修、總纂,貴州學政署布政使,貴州巡撫,四川按察使,漕運總督,江蘇巡撫,兵部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1891年,鯨庵自北京購得丁敬、黃易印拓甚精,用西法影印分贈親友之好金石者。時黎松安(黎錦熙之父)、齊璜(時年27歲)等方學刻印,得鯨庵所贈研摹,朋輩蔚然治印成風,在印壇上有大張湘幟之勢。時湘人刻印者丁可鈞、張惠亮、雷悅等皆望風傾服。1910年鯨庵任湖南高等學堂(今湖南大學)學監,于岳麓山下建一別墅,名曰聽葉庵,暇日則邀王湘綺、俞廉三、譚延闓兄弟、齊璜等名士為文酒之會,游山吟詠,極一時之盛。1917年,鯨庵全家由湘潭遷居長沙南城青山祠。其間爾翁與白石翁為忘年交。1918年,譚延闓請爾翁刻印后書箑相酬,箑上題云:『爾穀姻世先生為余刻印至多而工,寫此為報,然不如印之精也?!?/p>
1920年,爾翁任譚延闓湘軍總司令部秘書處書記;同年10月30日,齊白石、郭焯瑩、譚延闓、曾熙等人聯名在長沙《大公報》介紹戩翁印藝,稱其『直邁龍泓之安詳,近追撝叔之奇肆』,并代訂潤格。
1922年,爾翁任趙恒惕省長公署秘書處文牘;同年譚延闓以其祖屋中荷花池東之一棟相贈。鳧衣先生舉家由青山祠遷居于此。1924年,戩翁創辦『東池印社』,時年26歲。早期印社社員中有黃賓虹、齊白石、唐醉石、易均室、鄧爾雅、曾熙、郭焯瑩、李澄宇等。印社成立時,黃賓虹繪《東池印社圖》,易均室獻其手拓古漢印等精品刊佈,堪稱圖文并茂。編印《東池社刊》三輯,印社之有刊物,此為嚆矢。是年,傅雄湘組南社湘集,爾翁為南社社員。1926年,爾翁在以唐生智任軍長、何鍵任師長的國民革命軍第八軍第二師任少校秘書,從廣州出師北伐到武漢。1927年,該師擴充為三十五軍,爾翁任軍部中校秘書。是年先師游滬,譚澤闓以詩贈爾翁:『早知妙藝傳家學,今喜重逢聚海濱。匣底珠璣傾四座,更煩游刃剖蒼珉。』
1928年,三十五軍改編為第十九師,爾翁仍在師部任中校秘書。1929年,爾翁調長沙,在專管鹽運的長沙榷運分局任局長。1930年,調任寶武新榷運分局局長;1931年,調任湘鄉榷運分局局長;1932年,調國民黨十五師師長王東原部任軍法處長;同年10月,由劉建緒等人保薦任藍山縣縣長兼義勇總隊長;1935年,張其雄任湖南省第四行政督察區專員,兼任黔陽縣縣長,爾翁任湖南省第四行政督察區秘書兼黔陽縣政府秘書。1938年七月,省第七行政督察區專員公署專員兼黔陽縣縣長張其雄主持復修黔城芙蓉樓。張其雄撰,爾翁書《芙蓉樓記》于黔陽縣城。其間先生與蘭圃居士謝祖乾過從甚密,常以詩印相砥礪。是年秋,自黔陽離職回長。1944年第四次長沙會戰,陳納德的飛虎隊把譚家大屋誤炸了。因東池印社和譚家大屋都被炸毀,印社及社刊乃告停止,此后未再恢復。其時,先生在邵陽任第六區專員署秘書兼視察。
1940年七月,因母喪離職回家,仍居荷花池。八月經朋友李漁叔介紹,任西南游擊干部訓練班辦公廳秘書和科長。駐地江西修水,后遷祁陽。1942年奉調浙江,在以李默庵為總司令的國民黨三十二集團軍總部機要室任少將主任。1944年調任國民黨三十二集團軍前進總指揮部秘書處長,1945年抗戰勝利,指揮部隨之撤銷,隨軍撤離到了上海。
抗戰期間,戩翁避寇浙東,往來碧湖天臺之間,時與李叔子、施叔范、胡云翼等談藝為樂。李叔子以詩名,嘗恭題《戩齋印存》曰:『累葉金貂照廟廟,君家清胄本堂堂。即論藝事原無敞,劃破鴻蒙接混茫?!挥郑骸耗嘌├_紛溯舊盟,從今共拜石為兄。疏燈聽徹荒雞夜,斷續珠盤錯落聲?!?/p>
1946年居海上,與譚澤闓過從甚密。此三年中印作豐富,輯成《戩齋金石刻畫》二冊,錄印三百馀方。其時正值盛年,精力充沛。朝夕于斯,體會深刻,故頗多精彩之作。成譜后一時名士題序殊多。如施叔范:『齊翁莽浪號無敵,舊是君家畫墁人。誰識同光貴公子,自承絕學斸燈塵?!弧喊唏g龍文太古探,懶師完白與悲庵。西泠媚弱吳興野,十指流霞蔚楚南?!蛔T澤闓見此冊更欣然賦詩:『能將妙藝傳家學,天性童年見少成。轉益多師融各派,要張湘幟取高名?!挥职显唬骸哼儊碛∪硕嘀心陮W道,惟爾穀早承庭誥,童而習之,苦鍥不舍,展也大成。會張湘派之幟與徽浙輝映也?!皇┦现^戩翁刻印獨秀楚南;譚氏更贊其印藝能另樹湘幟,堪與徽、浙鼎立。評價極高。
1946年七月由上海回到長沙,正值仇鼇籌組湖南省文獻委員會,爾翁被聘任為文獻委員會專任委員兼總務組長,兼湖南省志古物材料編纂委員。四九年以前,為長沙潮宗街『九如里』門坊漢白玉石碑書榜,為『九如齋』等多家名牌店鋪書寫招牌。
1950年,爾翁任湖南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委員兼該會審查組副組長。1951年爲湖南省文物管理委員會鈐拓整理古印四百馀方,編定《古印拓存》計八冊,現藏省圖書館。
1952年爾翁經手鑒定,以當時的人民幣50萬元(相當于現在的50元人民幣),收購唐褚遂良摹《蘭亭序》黃絹本,今藏湖南省博物館。數月后又收購得《湘潭黎氏三修譜》咸豐九年敦本堂刻本,并于1956年移交新成立的中國科學院湖南歷史考古研究所收藏。爾翁原有白石翁畫作整整一大書柜,五十年代初,先師將其中絕大部分都捐獻給了湖南省博物館,自己留了幾幅,『文革』后不知所終。
1955年,任湖南省人民委員會參事。1956年,原荷花池寓所被強制拆除。當時文星橋為一大片空地。作為補償,政府在文星橋劃了一塊地給戩翁自建房屋用。經二女婿戴鎮球(中英合建突擊總隊副司令)督建,星橋寓廔落成。『文革』起,文星橋寓所被政府沒收,僅留下其中一小單間供戩翁寄居。
1957年『中國書法展覽』首次在日本東京舉行,中方作品僅26件,湖南唯一入選者,即先生之作品。事后,爾翁嘗治『筆搖三島』與『老向榑桑染翰來』兩印以紀其事。1975年秋又賦詩一首:『慣從秋緒話詩盟,歲歲寒花向晚榮。金錯奇觚消雪絮,墨波小注見滄瀛。一鐙夢覺蟬吟蛻,九月霜清雁字橫,良覿不嫌蝸舍陋,衹貪客過笑言傾?!?/p>
五十年代,爾翁為『湖南省博物館』『烈士公園』 『湖南省婦幼保健院』『湖南劇院』、湖南省圖書館『閱覽大樓』書寫榜額。
『文革』前之六十年代,爾翁為毛澤東詩詞摘句治印五十二方,托周世釗轉送中南海。1962年元月,爾翁為岳麓山岳麓書院護碑亭題寫『麓山寺碑』匾額。『文革』中,和湖南省許多參事一樣,為劉少奇一案所累。
七十年代,爾翁為『湘江大橋』『長沙飯店』『凱旋門』書寫榜額。
1974年春夏之交,應浙江沙孟海先生之邀請,赴杭州西泠印社以詩書印會友。杭州之行七日,沙孟海諸友對先生評價甚高,先生亦對沙孟海諸友頗為贊許。
1976年末至1977年初,詞學大師夏承燾因避地震,來長沙小住,其間曾赴文星橋拜訪爾翁數次。一日,先生對我說:『夏承燾是詞學大師,可稱得現今中國詞學第一人。他如今暫住李淑一舊居,已經來看過我幾次。你明天能否陪我去回訪他?』次日一早,我陪先生去高昇門18號李淑一舊居。那是棟兩層樓的舊木板屋,夏老住在樓上。夏老與戩翁以詞相唱和,我坐在一旁自然不敢插言。僅清楚記得,當時夏老感言:『自古長沙多才士,吾不枉此行也?!?/p>
1977年5月,故友胡慰曾和易國祥來我家對我說:『壯兄,首屆中日書法交流,全國參加的人不多,湖南唯黎老一人被選中,可謂我們的榮幸。但黎老的作品是什麼,大家都不知道。你是黎老的入室弟子,你是否請黎老依當時的格式再寫一幅讓我們來欣賞學習呢?』數日后,我去先生家取字,先生那時參展的是行書米南宮虹縣詩條幅。那天,先生還找出『筆搖三島』與『老向榑桑染翰來』兩印給我看,將日本書展和印的事講解給我聽。
1977年,先生年屆八十,省內同僚諸友早就提出要與爾翁祝壽。11月6日禮拜天,在群眾餐廳(今五一廣場平和堂位置,『文革』前叫玉樓東),省內群英集聚為爾翁祝壽。好像有三十桌,認識的人中,陳白一、劉世善、楊應修、顏家龍、李伏波、史蔭嘉、李立、胡慰曾、易國祥以及李寧錄等都到了。其實那天是農曆九月廿五,按農曆,先生那年生日應在陽歷12月19日。12月18日星期天,在挹爽樓(原北正街周南中學斜對面,也是民國時有名的酒樓)本家人一起用了晚餐,為爾翁祝壽。除先生與繼配黃雨桂外,還有黎寄吾先生,先生二女黎兟模、二女婿戴鎮球,外孫戴伯永、戴慈保和戴仲星,黃氏之女黃丹麗以及我共十人。
陽歷1978年2月7日那天是春節,先生和在長沙的親眷一起過了春節。初五因胸痛入住長沙市第一醫院,1978年2月18日逝世,享年八十歲。葬長沙市天心區金陵墓園之寢園13區13-146號墓,有碑。
(作者系黎澤泰先生晚年弟子)
|黎澤泰序跋選|
文/黎澤泰
黎澤泰為《湖南書畫篆刻家彙傳》序
一九五七年,余先在湖南省中山圖書館整理舊書中之地方志。旋又在湖南省博物館鑑審字畫及古文物。兩次工作,均與徐君鑫齡周旋共事,深知其擘劃精細,不憚煩瑣,公務從容就緒,暇則個人寫作,籖紙札記,積日累月,多如束筍。所纂寫之『湖南歷代名人書畫金石録』,不久即脫稿,裒然成帙,余授而讀之,為之健羨。
湖南之人文,既載紀于省之歷屆通志,又見詳于各縣縣志,就整理之便利,從藝文方伎等部門逐卷考查,按圖而索驥,所獲甚多。又省博物館接收前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字畫金石,繼續擴充,藏庋富贍,徐君職兼庫藏保管,整齊編次,寢饋其中,得窺秘笈。尤以對湘人藝術寫作,欣賞摩挲,使之更為熟習。語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伙@然勢與時之不可錯過。茍有其境地,趁其時機,不使云煙過眼,都為陳跡,則敏事成事之效果,可以立睹。此為徐君撰寫此冊之經過及其成就之毅力,為不可及。
或云:『考查前人著錄,有關于藝術者,一般于冀北江南之人物藝事,搜羅詳盡。而獨于湖南藝術家征列提名于卷端者極少。操觚率爾,何其隘陋如此?然終莫究其原因。如有意遏抑,殊非至公,每檢舊籍,未免有不平之心情。』余謂不然,湖以南素稱奧區,靈秀之氣,鍾于人人,故人之性習,剛訒醇樸,不騖紛華。曩者屈騷之艷,廣被于蘭茝之鄉,襲其流風,靡不嚮往,湘靈楚寶,作者代興。故平居草野,挾一藝之長,莫不敦品自勵,閉戶自勤,足跡不出于里閈,聲譽不達于要津,是以藏之名山者多,懸于國門者少。何況重湖阻絕,聲氣不通,明晦之跡,如此可見,此湘人士普遍之特性,不自矜伐使然,故姓名不登于著錄,其技藝僅聞于鄉曲者,比比皆是。徐君廣搜博采,彌補前人著錄之缺漏,又能表章鄉邦文獻和傳統藝術,用意良厚。
千百年之文化藝術,書法、繪畫、篆刻,皆為先民精心創作,三者各有專涉,又可兼通。以前著錄中分別部居,不相錯雜。如論書者最初有唐代張彥遠之《法書要錄》。論畫者最初有唐代裴孝源之《貞觀公私畫記》。論篆刻者,有清代周亮工之《印人傳》。后來述作相承,層見迭出,至為完備。然如徐君從一省區域追溯歷代之書畫篆刻家,合併編撰為一刊,匠心獨運,斯為創例,當今國運光昌,邁越往昔,科學技術達到國際水平,驚天動地之新事業,不斷呈現,氣象萬千,中外歡呼。在毛澤東思想和黨的政策方針指導下,文化藝術隨形勢發展,邁步前進,應發揮為工農兵服務之精神,新陳代謝之交,實為推陳出新一大關鍵?,F在藝術家本身之形質面貌,脫胎換骨之變化,既不同于已往。作品是非純藝術性,是現實派與浪漫派具體結合,作為政治思想之體現。日新月異,如影隨形。來軫方遒,前途寥廓,他日紀載之盛,內容豐富,可望連篇累簡,相續而成,則更有期待于編者之努力以赴。如此,方能樹藝林之赤幟,饜讀者之愿望。敢進一解,貢此蒭蕘,余將拭目竢之。
一九六四年十月湘潭黎澤泰時年六十有七
黎澤泰為《頤素齋印譜》跋
余曾捜輯前人論印詩文,編成《東池社刊》,何蝯叟有《舟中無事出手鐫印觀之》五言古詩一首,載在《東洲草堂詩集》中,取之印入社刊第二期詩選內。當時僅誦其詩,以未見所刻印為憾。丙戌夏,自海上還湘,有征討文獻之役,徐余習丈楨立見視此冊,為蝯叟印稿,且估人索值廉,遂購藏之。細玩印之奇雋,詩之真切,可以相與發明,乃移寫前詩于卷首。故家文物,屢經燹劫,散佚者多,即此印拓,恐亦不易見到。第二本冊中,以蝯叟自鐫印為多,又為額勒布、程恩澤、魏源、金克允所刻印附后?!汉谂种鳌弧汉谂摇坏扔。羌o所藏魏《黑女志》;『寶薛軒』『得薛軒』等印,是紀所藏唐薛稷《信行禪師碑》,又可因此而考知何氏藏碑之珍貴矣。印旁間有墨圈,又一名印下書『一對』兩字,皆為蝯叟親筆無疑。何氏藏古印,署曰《頤素齋》,此冊仍篆題齋名,非同越俎,各從其類耳。丁酉三月,黎澤泰。
| 黎澤泰書法篆刻精選 |
篆書毛澤東詩集句聯
節臨石鼓文
行書溫飛卿詩
行書溫飛卿詩
行書杜少陵畫馬讚
楷書臨泉志冊頁節選
左:黎澤泰
右:戩齋初稿
左:問梅消息
右:戩翁余事
左:戩翁寫記
右:星庼壽人
左:譚州黎氏
右:戩翁
左:澤泰注釋
右:漢魚硯齋
生長兵間老太平
長沙之居初客青山旋開東池復留荷村后移星橋
左:鉛華未落盦
右:黎 澤泰
左:樂此不疲
右:一魚磚硯齋
左:虞戈
右:勉力務之必有喜
左:桂巢詩客黎澤泰印記
右:剛克齋
左:橅秦碣宧
右:黎澤泰
澤泰之璽
楊得云長壽年樂無極
左:湘潭敖甫安藏
右:湘潭黃蘇民藏
摘自:望山學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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